“你,敢立军令状否?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重逾千斤,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,淹没了所有的恐惧与杂念。我单膝跪地,右手紧握成拳,重重捶在冰冷的胸膛甲叶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:“盛,愿立军令状!此去,不成功,便成仁!若不能搅乱曹营,甘受军法!若……若盛身死,请主公抚恤我丹阳家中老母!”
“好!”孙权猛地一拍身前几案,案上杯盏齐齐一跳。他霍然起身,眼中精光暴涨,那属于江东之主的决断与魄力瞬间充斥了整个军帐,“徐盛听令!予你精骑百人!即刻准备!一个时辰后,依计行事!若能成此奇功,江东必不负卿!”
“末将领命!”我重重抱拳,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变调。
走出中军帐,刺骨的寒风夹着雪粒迎面扑来,刮在脸上生疼,却让我滚烫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。百名死士早已在坞下集结完毕。他们和我一样,穿着单薄的皮甲,脸上涂了防冻的油脂,在昏黄摇曳的火把光下,显得模糊不清,唯有一双双眼睛,在黑暗中闪烁着野兽般决绝的光。没有豪言壮语,没有慷慨陈词。彼此的目光在空中交汇,只有沉重的呼吸在寒风中凝成白雾。
“兄弟们,”我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,却异常清晰,“今夜,风急雪大,正是杀人放火的好天气!随我徐盛过江,去曹营……放一把大火!让那些北地来的虎豹骑,尝尝我江东儿郎的刀锋!”
“喏!”百人的低吼,压抑而整齐,如同闷雷滚过濡须坞下的江岸。
没有多余的话语。我们沉默地登上早已备好的轻舟。船身窄小,在奔腾的濡须水中剧烈地摇晃。冰冷的江水不时溅入船舱,瞬间浸透单薄的衣裤,刺骨的寒意直钻骨髓。我蹲在船头,任凭风雪如刀般切割着脸颊,死死盯着对岸那片越来越近、越来越庞大的灯火营盘。那灯火辉煌处,便是吞噬一切的死地。身后的兄弟,呼吸粗重,握刀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船桨划破水面,在风浪的掩护下,发出微弱而急促的“哗哗”声。曹营的轮廓在风雪中逐渐清晰,巨大的船影如同蛰伏的巨兽。刁斗声,巡营的呼喝声,隐隐传来。越来越近了……我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几乎要破腔而出。恐惧从未消失,它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四肢百骸,但另一种更为炽烈的情绪——一种近乎毁灭的、要将自身也焚尽的疯狂战意——正熊熊燃烧,将那恐惧死死压住。
“准备……”我压低了声音,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。手,握紧了冰冷的刀柄。刀柄粗糙的木纹,此刻竟传来一丝奇异的温热。
小船如同离弦之箭,在最后一个浪头的推送下,猛地撞向一艘巨大曹军艨艟的阴影之中!船身巨震!
“上!”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。身先士卒,抓住艨艟船舷垂下的冰冷绳索,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攀爬!冰冷的铁索冻得手掌几乎失去知觉,风雪迷眼,每一次向上,都是与死亡擦肩。身后传来急促的攀爬声和粗重的喘息。终于,翻上甲板!冰冷的甲板在脚下,几个守夜的曹兵正缩在背风的角落里,搓着手,咒骂着鬼天气。
没有丝毫犹豫!刀光在风雪中骤然亮起!冰冷的锋刃划过皮肉的声音被呼啸的风声吞没,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。来不及思考,也来不及感受。杀戮,开始了!我和身后的兄弟如同沉默的鬼魅,借着风雪的掩护,在巨大的战船间跳跃、穿梭。火油罐被砸碎在干燥的帆索、堆积的草料上,火折子吹亮,投入!
“走水啦——!”
“敌袭!江东鼠辈偷营!”
惊恐的尖叫终于撕裂了风雪夜的平静,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,瞬间点燃了整个曹军水寨!火光,猛地从一艘艨艟上腾起,贪婪地舔舐着桅杆和船帆!紧接着,第二处、第三处……烈焰在风雪的助威下疯狂蔓延!浓烟滚滚,直冲云霄!
小主,
“杀!”混乱如同瘟疫般扩散开去。我嘶吼着,带着身边的兄弟,如同楔子般狠狠插入乱成一团的曹兵之中。刀光所向,血花在火光映照下绽放。曹兵从睡梦中惊醒,衣甲不整,茫然失措,在狭窄的船板上互相推挤、践踏。哭喊声、叫骂声、兵刃碰撞声、烈火燃烧的噼啪声……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乐章。
我不知劈倒了多少人,滚烫的血顺着刀柄流下,滑腻得几乎握不住。身上不知何时添了几道伤口,麻木中带着火辣辣的痛。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烟和血腥的灼痛。视线被汗水、血水和浓烟模糊,只能看到周围晃动的人影和跳跃的火光。一个曹军校尉模样的人挥舞着长戟,状若疯虎般向我扑来。我格开戟尖,刀锋顺势抹过他的咽喉……温热的血喷溅而出。
“撤!”混乱已足够!再恋战,必被合围!我奋力砍倒挡在身前的曹兵,对着身边还在厮杀的兄弟们厉声高喊。我们且战且退,向船边移动。濡须坞方向,震天的战鼓声骤然擂响!咚咚咚!咚咚咚!如同重锤,狠狠砸在混乱的曹军心头!伴随着鼓声的,是山呼海啸般的呐喊!仿佛有千军万马正从坞中杀出!
“江东大军杀来了!”
“快跑啊!”
恐惧如同瘟疫般彻底击溃了曹军的意志。火光、浓烟、鼓声、呐喊、自相践踏……整个水寨彻底陷入了无法控制的混乱深渊。
我们跳上轻舟,奋力划离这已成一片火海炼狱的水寨。回头望去,巨大的曹军战船在烈火中扭曲、崩塌,映红了半边天空,也映红了我们每一个幸存者布满血污和烟尘的脸。濡须坞的轮廓在风雪和火光中渐渐清晰。百人出,归者……不足一半。小船在冰冷的江水中剧烈摇晃,幸存的兄弟们瘫倒在船舱里,剧烈地咳嗽着,有的低声呻吟,有的只是望着那冲天的火光,无声地流泪。
冰冷的江水浸透伤处,带来刺骨的剧痛。我扶着船舷,望着那片吞噬了无数袍泽生命的火海,望着坞上如林招展的“孙”字大旗,一种巨大的疲惫和空茫,伴随着劫后余生的冰冷,席卷了全身。那“胆气绝伦”的赞誉,此刻听来,竟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悲怆。这江东基业的第一块基石,竟是以我丹阳子弟的骸骨和热血,在濡须口的冰河中浇筑而成。
建安二十四年,冬。江陵城的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,压在每个人的心头。吕蒙将军的帅府内,弥漫